1

小时候，我没有家的感觉，我只知道我愿意回姥姥那里。在那里我想干什么都没有人管，在那里我好自由。

我记事情很晚，很早很早的事情我是记不住的。我记住的都是我与弟弟打架，与弟弟因争吵而被父母骂的情景。我记住的是家中的贫困：有许多人住在一张床上；为仅有的一些食品而排起的长队；为与弟弟争抢西红柿炒鸡蛋中的鸡蛋，而让姥姥说出：如果有更多的鸡蛋，我做好多好多，让你们吃个够的怨气。

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。没有人告诉我，我只知道随着姥姥住，与姥姥共睡一张床，而早上起来总会听到姥姥说："你昨晚又说梦话了，又踢我了，我打算今天晚上拿一个绳子给你的脚绑起来。"而我也会在晚上睡觉前高兴地要求姥姥给我绑起来。姥姥真的这样做了。早上，姥姥却又说："没用，还是管不住"。我不信，并试验过多次，但姥姥都说不行，不行，不行。我始终疑惑为什么？我都已经被绑了起来，可到头来睡觉还是发癔症。

2

当我开始完全记事情起，我就是和姥姥住在一起了。虽然，我也是和父母一起吃饭，可更多的记忆是与姥姥在一起的。我愿意与姥姥一同吃饭，我想吃什么姥姥就给我做什么。我愿意帮助姥姥干活，姥姥种地我帮助翻地，姥姥浇水我抢着拎很重很重的水桶，姥姥抬煤，我挣着不让姥姥往三楼运。我愿意陪姥姥外出，去前门买布，去姥姥的原单位看看同事们，我喜欢看到别人对姥姥的祝福与慰问，我愿意猜想姥姥在单位的时候一定非常的棒。我喜欢，我愿意和姥姥做一切事情。于是，有一天我要求姥姥，我可以不可以改您的姓，我也姓"王"。姥姥非常生气，并很严格的说不行。我哭我闹，可一切都于事无补。

改不了姓，可我还是愿意和姥姥在一起。姥姥是个很瘦小的老人，才五十多岁，皮肤就松弛了许多。她梳着70时年代的妇女最常用的齐耳短发，并用两个黑色的铁卡子，在耳边别住那即将掉落的头发。在瘦小的瓜子脸上，黑色的双眼可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。姥姥是慈祥的，是我非常喜欢的那种老人。可我的弟弟们却似乎有一些害怕她。

3

我喜欢姥姥还因姥姥总是有一些漂亮衣服。我在上小学的4年级的时候，就开始穿旗袍了，姥姥给我的旗袍。月白色的，非常非常素净，而富有韵律的月白色的旗袍。当我穿出大门的时候，有许多人都回过头来，不时的看我并指指点点。我快速的跑回了家，害怕的脱下了旗袍。姥姥问："怎么了"。我说："别人都看我，我不想穿了，这个衣服是不好的。"姥姥说："旗袍是中国的传统服装，五四时期就有的服装，有什么不好。"我听了瞪大了眼睛并思索着五四时期的女孩子们确实是穿旗袍的，我在电视里看见过。于是，我再次穿上旗袍，走在大街上，让所有的人看我，而我却像什么也没看见。我将旗袍穿到了学校，没有想到校长找到了我，让我立即回家换衣裳。我跟校长很明确地说：我的衣服都洗了，没有衣服换。校长长长的看着我，并告知我"这叫奇装异服，你懂吗？"我说："我不知道，我只知道我没有衣服换。"校长再次看看我，于是告知："明天不允许再穿。"第二天之后的许多时间内，我心爱的旗袍再也没有穿在身上了。姥姥追问过，可我不再答复。

有一天的夏天，姥姥要求我把旗袍找出来，我问为什么？姥姥肯定地说："我要穿。"我在半信半疑的状态下将已经压到了箱子底下的，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色的旗袍找了出来，轻轻地放在了姥姥的枕头边上。不知什么时候，我在外面玩，突然抬头看到了姥姥，看到了穿着月白色旗袍的，非常合体的而又大方的姥姥。我非常惊讶，也非常高兴。原来姥姥也可以穿这样美丽的衣服，原来姥姥也可以这样的漂亮，而不是我总看到的穿灰色，黑色或蓝色的衣服的姥姥。我飞快地跑到姥姥面前，左看右看。从此的这个夏天，我都能看到有其他人穿旗袍了。我也在别人的闲聊中知道，那个最漂亮的月白色的旗袍是姥姥自己的，我原本认为的是别人的，是姥姥收藏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。也真正让我知道了，姥姥穿上的旗袍才是最美的，比我穿得美更多倍。而那月白色的布料也是我认为最美丽的颜色，是任何的阿姨都无法在当时的北京买到的。

我家里很早的时候就有电视了，是我心爱的二舅靠自己的聪明看着电视线路图给姥姥组装的。电视是黑白的，当我看到五四时期的女学生，穿着旗袍在街上游行的时候，我就想到姥姥的旗袍，我越看越想，就更认为：没有姥姥的月白色的旗袍好看，没有我姥姥穿得好看。从此，我再也不穿姥姥的旗袍了，我总认为只有姥姥可以穿上它，只有姥姥才是它真正的主人，而我就是保管它的人。

4

姥姥是博爱的，姥姥不仅仅爱我，也爱我的弟弟，更爱我舅舅们的儿子。可我始终认为姥姥的孙子们没有我更爱姥姥。他们从不帮助姥姥干活，从不很听姥姥的话。每当他们回到姥姥家时，总是来去匆匆。姥姥给他们忙碌了半天，到头来，我的小弟弟却说出："姥姥身上有死人骨头味"的，让我震惊，让我抓住他严厉质问他，并想狠狠地痛打他的行为。姥姥拦住了我，将我拉了回家，拉回了属于我和姥姥的三楼的家。我哭问："为什么，您不说他？"姥姥只说了句"他还小，他比你小十几岁。"

我的记性总是不好，不知道确切的时间，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与姥姥同住一套房子，并开始独立的自己有一间屋子的了，反正我不再与姥姥同床了，不再踢姥姥了。我开始努力的学习，在三楼的凉台上，与对面烟囱上的喜鹊一同背诵历史，在高兴地状态下，我的历史成绩会考到99分。可这一切都是太短暂了，好心情不总是围绕着我，我会在与弟弟的打架中，得到父母的痛斥。我会在父母对学习成绩的高要求下，而屡屡不喜欢学习。可姥姥始终没有什么要求，只是默默地为我做饭，为我织毛衣，为我做着一切我喜欢的事情。

当我初三毕业那年，姥姥一日三餐为我做饭，为我操劳。有一天姥姥发出感叹：如果姥姥能活到你高三那年，为你考大学的时候，做饭就好了。我痛哭，不让姥姥说这样的话，不让姥姥这样想，我告诉姥姥您一定会再给我做饭的。

5

这一切似乎都在姥姥的安排之中。在高考那年的11月份以后，我的姥姥就再也不能给我做饭了。姥姥病了，其实她总是有病，她有着四十年的哮喘病史，是在战争年代，生我妈妈的时候患上的，年复一年的哮喘病，搞得姥姥再也受不了了。她倒下了，再也没能从医院里回到我和姥姥的家中，再也没能给我做任何一顿可口的饭菜。我不想学习，不想做任何事情的，傻傻地做在书桌前面。我不敢去医院看姥姥，我不敢再面对姥姥的目光。我不知道姥姥是否怨我，我不知道姥姥是否还喜欢我。当我高考完毕，姥姥突然回到了家中，我听舅妈说："姥姥不愿意死在医院，所以就回来了。"我好气，为什么姥姥您不愿意接受治疗，为什么您这样固执。我劝姥姥，可姥姥就是不理睬我的劝说。

我走了，我在未知道高考成绩的时间里，离开了北京，离开了刚刚跟姥姥辩论是三舅妈好，还是二舅妈好之后，就匆匆地离开了姥姥，与二舅的儿子去深圳了。当我走出楼道门，再次抬头看三楼的窗户时，我看到了姥姥，看到了姥姥那因病魔缠身后更加瘦小的上身，我无力与姥姥说再见，我生气，我怨姥姥分不清谁好谁坏。我就那样地看了看姥姥的，离开了姥姥，永远永远地离开了姥姥。

6

一切的后悔之话都不能再让姥姥知道了，姥姥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天，离开了北京，离开了与我父母生活了十几年的北京的大女儿的家，她让自己的大儿子背着坐上了去北戴河的，去大儿子家的火车，在大儿子的家中完成了她人生最后的7天旅程。

而我为姥姥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，停止哭泣，默默地回到北京，来到北戴河，来到姥姥的面前，在众多人的阻拦下，将我的照片，将一直放在姥姥钱夹子里的我儿时的照片与姥姥一同火化掉。

而我今生再能做的事情，就是每年的四月到姥姥的坟前，献上我的喜欢，也是姥姥喜欢的美丽的鲜花。

而我今后想做的事情，就是当我有能力的时候，我将姥姥的坟重新修复一下，让姥姥的在天之灵得到一定的未几，让我的心灵得到一定的安籍。

作者：严颉

严颉知行馆是一家经营艺术品，主推当代艺术家的艺术经纪公司，打破传统的线下销售，寻找与客户对话的更佳方式，让艺术家的艺术思维被人读懂，打响艺术家知名度，让作品获得更多艺术品收藏家认可与关注。